“啊,多么有耐心啊,你这沉着的自然”,是林语堂的读书笔记。
以下内容摘自林语堂《美国的智慧》。
柏拉图与思想
1933年的一天,霍姆兹法官正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刚刚举行完就职典礼才几天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总统过来拜访,发现九十二岁的他正在阅读柏拉图的作品。
“您为何阅读柏拉图的作品,法官先生?”
“充实我的思想,总统先生。”霍姆兹回答道。
爱
婚姻对于每个人的一生来说都至关重要,无论男女。生命中没有什么像婚姻那样,能在生命的机理和人类的灵魂上烙下深深的印记。当然,父母对子女的爱构成了我们生活与行动的大部分,即使如此,这种爱也不如婚姻那样能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及其生活的品味和格调。婚姻为夜晚的家庭平添几分色彩,赋予私家花园一些个人气息,使厨房香气四溢,也能使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正是由于婚姻的存在,日常生活的大量琐事才显得意义非凡——比如,一家公司的总裁上午十点要去会见董事会成员,他早餐的牛奶是不是温的,咖啡够不够热。“你错了,”读者会说,“如今的总裁夫人根本不用做早饭啊。”“那就更糟了,”我回应道,“你是说公司的总裁不再享有连农夫都拥有的特权了吗?他不再知道炒鸡蛋不是由陌生人,而是由他爱的人做的,恰如他小时候炒鸡蛋是由他的妈妈为他准备的?”假如,我们忽略生活中此类琐事,假如,由于缺乏异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和乐趣,我们忽略生活中所有此类琐事,那么,生活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
不,此类琐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可能已经经历这类琐事,也可能没有。无论在平静的时光中,还是在阴霾的日子里,妻子对男人很重要,而丈夫对女人也很重要。这是因为,我们发育于一个孤独的卵细胞。一个卵细胞一旦由于两性结合而被激活,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并开始了由生到死的旅程。其间,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友善,他的整个身心都封闭在孤独的环境中。只有与异性的另一次结合,才可以使他忘记自己的孤独。现在,这种爱是男人和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体验到的最令人振奋的情感之一,同时,它不断发展,最终达到两性间肉体的结合。毫无疑问,爱,是最复杂的问题之一。……
我当然是在谈论性和婚姻的问题,可我涉及的性并非局限于原始的动物本能,而是体现为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人类的生活与动物的生存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小马驹刚一落生就会自己站起来小跑,并且在断奶后就完全忘记了它的妈妈,同样,奶牛妈妈也会忘记它的小牛犊。与此不同,我们人类有漫长的童年时期,从而,彼此之间存在多年的交往和很好的了解。动物与人在性方面存在着同样的区别。当我谈及性时,我指的是家,而家就是女人。不管你是否已婚,你要么已经有了家,要么没有。女人也无法逃脱这一生活定式,不管她是如何智力过人。美国的哲人说,即使见解超人的女人也会发现自己被看做是陷阱。这是存在了几个世纪的真理。……
爱对于纠正世界上妇女的社会地位是必要的。否则,自然本身似乎在阴谋反对她的尊严与幸福;因为教养、见解超人、喜欢美丽、圣洁的女人发现,她自己下意识地对她的性充满渴望,并且,她身上所具有的这些美好的品质甚至增强了那些粗鲁的追求者的欲望。怀着愤怒,她发现她自己就是一个陷阱,并且天生就是一个陷阱。在逃往女修道院、带上黑色面纱的过程中,对于自然她不时地进行激烈的反抗,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爱可以彻底纠正这一严重错误。”爱默生这样写道。
《幻觉》和《经验》
从爱默生的两篇优秀散文《幻觉》和《经验》中可以看出,爱默生的智慧完善了思考和常识这两大因素。由于他了解生命的空幻,他有充分理由“尽情享受现在”。……这里,我选取一些从《经验》中节选的文字,这些文字表明了他“强有力的、塑造人生的语言”特征以及他那短小精悍的诗句所蕴含的过人的才华。
“我们必须重视现在,以对抗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充满努力的谎言。”——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然而,这些优雅和迂腐又有何用?思想又有何用?生活不需要辩证法。我觉得,我们把太多的时间用在了学习那些不解决任何问题的评论上。我们的年轻人对劳动和社会想得太多、写得太多。不管他们写了多少,无论世界还是他们自己都未曾前进一步。心智对生活的品味代替不了身体力行。假如你细究一片面包沿你的喉管而下的过程,那你就非挨饿不可。在教育农庄里,最崇高的生命理论源于同样高贵的年轻先生和女士,它孱弱无力、多愁善感。它连一吨干草都不能耙拢或者叉起;它连马身上的汗都擦不干;它使得年轻的先生和女士面容苍白、饥饿难耐……不要沉湎于思考,而应去闯荡四方。生活不是静观默想,不是品头论足,而是使身体强健。它给人带来的好处主要在于它能使和睦相处的人们能够从他们发现的事物中体验快乐而不是面对它提出一个个问题。自然不喜欢人们窥探它的秘密。我们的母亲常对孩子们说:“吃下自己的食物,不要多说什么。”时时刻刻感到充实,那就是幸福;时时刻刻感到充实,没有时间懊悔或是表示赞赏。
我们生活在表象中,生活的真正艺术正是在这些表象上顺利地滑行。一个本土人在最古老最陈腐的传统中和在最新兴的世界里一样能够取得成功,他所依仗的是他超人的处事能力。他有能力控制一切……完成每一个瞬间,在路上迈出的每一步中寻找旅途的终点站,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这就是智者的行为。如果有人说在如此短暂的生命力无须考虑应该尽情享受还是恪守生活准则,那么,这样的人不是狂热者就是数学家,不会是普通人。由于我们的职责与每个瞬间联系在一起,我们应该珍惜它们。今天的五分钟与下一千年里的五分钟是一样多的。今天,我们应该坦然地、明智地做自己的主人。让我们善待这些男人和女人,把他们当做真实的人来对待,也许他们就是真实的。人们生活在幻想中,像醉汉一样,双手软绵绵的,不停地颤抖,无缚鸡之力。这是疯狂的幻想,压制这一幻想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握住此时此刻。在令人目眩的社交和政治活动中,我没有产生任何的疑惑,我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我们不应该拖延、推诿或是耽于期待,无论在何处,我们都应该尽力完成自己的职责;无论和谁打交道,无论多么卑贱多么恶劣,我们都应该欣然接受我们的同伴和环境,就像信奉神秘主义的教士,宇宙给予我们的全部快乐同样给予了他们……
浮浅的年轻人藐视生命,然而在我身上,在那些和我一起远离精神上消化不良的人们身上,每天都是充实完美的;看起来不屑一顾却迫切需要陪伴,这便过于谦虚谨慎了。在我成长过程中,由于怜悯同伴,有时显得急躁和伤感;但如果我独自一人,我会尽情享受每一段时光以及它带给我的每一样东西,尽情享受每天的家常便饭,和最常来酒吧间的顾客一样尽情享受。我对任何小恩惠都心存感激。我有一个朋友凡事追求完美,当稍有一点不如意之处,他就会感到失望。我曾和他交换过看法,结果发现我和他相比,处于另外一个极端,我淡泊名利,一生无求,别人给我滴水之恩,我总是以涌泉相报。我能接受两种趋势冲突时产生的嘈杂和混乱。从酗酒者和令人讨厌的人身上我能得到启发。这些人属于周围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很难从转瞬即逝的人间万象中抹去的。早上,我醒来,发现了昔日的世界,妻子、小孩、母亲,康科德和波士顿,可爱的昔日的精神世界,甚至还有尚未远去的可爱的昔日的魔鬼。假如我们发现其中的美好并安心地享受它,不提出任何疑问,我们面前的美好将无以复加。
仔细分析并不能带来美好的感觉,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展露在光明大道。我们生活的中心区域是温带。我们也许会爬入有纯粹几何和死气沉沉的科学所统治的贫瘠而严寒的极地,或者滑入感觉主宰的另外一极。在这两极之间存在一条赤道带,那里有生命、思想、精神、诗歌——那是一条狭窄的分界线……
中间的世界是最美好的。正如我们所知,自然并非圣人。对于教堂的灯光、禁俗者、印度教徒以及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她都会一视同仁。她是既吃又喝还犯有罪孽的俗人。她所喜爱的一切,伟大、雄壮、美好,都不受我们法律的约束;都不是由主日学校教育的结果;都不用限制数量,都不用恪守戒律。如果我们借助她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我们就不要再抱着这些令人郁郁不乐的戒律不放,何况它们也是从其他民族借过来的。我们必须重视现在,以对抗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充满怒气的谎言。
这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而它们又是最需要解决的事情;即使到将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也只会和现在一样去处理。尽管出现了关于商业公平性的争论,可能会持续一两个世纪之久,但是新英格兰和旧英格兰却会照常从事其商业活动。版权和国际版权法正在讨论中,而在讨论过程中,我们将尽可能多地把书籍卖出去。讨论涉及了文学的效用、文学的动机、把一切思想写在纸上的合法性,争辩双方唇枪舌战;可就在此时,你,亲爱的学者,却坚持自己的愚蠢看法,每次争论都插入不合时宜的话语。人们正在讨论土地拥有权和财产权,所有的人聚集起来准备表决。但还是没有表决,人们却为了所谓的高尚和堂皇的目的先在你的园子里到处挖掘,把你的财产当做找不到失主的物品或是上帝的赐物来享用。
——《经验》,《散文选:第二集》
生命的快节奏
兰道夫·S·伯恩(Randolph S. Bourne)二十七岁时写了一本书,书名是《青春与生命》(1913年)。这本书突出地说明了挚烈敏锐的思想特征,这种思想将青年的奔放热情和老年的成熟见解融为一体,令人称奇。……1918年,他因患流感不幸英年早逝,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感到无比悲恸。
青年对中年说
从青年步入中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也许,开始的时候,他会感觉到这一变化,因为他的生活激情有些减退,或者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他早期的兴趣已经湮没在日常工作和照料家庭之中。事实上,青年时代的最后几年和中年生活的最初几年是危险的一段时间,因为在这段时间,在青年培养的美德可能会丧失殆尽。或者,即使这些美德没有丧失,人们也会感到它们是多余的。存在的危险是,青年时代的美德开给一个人对正确和错误的特殊偏爱也许减弱了,生活中缺乏原有的激情。现在,中年生活主要的美德之一就是保持青年时代的美德,并以一种冷静和执著的态度实践在热情洋溢的青年时代自然产生的一些美德;但是,当这些美德暴露在普通世界里看似粗俗的事实面前的时候,它们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如果说工作、抱负以及养家糊口会麻木青年时代理想主义的基本精神,这是毫无道理的。这种精神也许不是没有约束的,不是朝三暮四的,不是小肚鸡肠的,它不应当在质量和重要性上有什么变化。中年生活的重负并不能成为放松青年时代的精神约束的正当理由。这些重负使得一个人无权以一种轻松而遗憾的心情回顾昔日极其愚蠢的行为。一旦青年时代的精神离开灵魂,灵魂就开始死去。在谈起青年的时候,中年人很习惯这样说,青年是某种精神游戏。他们忘记了,青年人感到他们本身包含生活严肃的一面,并要面对真正的危机。在青年人看来,中年是微不足道的,十分有趣的。只有在求婚以及在经济独立中建立自我形象等大事完成之后,一个人才可能休息和玩耍。而青年人几乎没有时间进行这样的休息。在中年,大多数问题得以解决,大部分障碍得以克服。皱纹的增长减慢了速度,愉快地接受应得的奖赏。在青年时代,一个人应当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而如果这些能力的发挥往往是为了物质目的而不是精神追求,对青年人来说,这必然是一种悲剧。青年人有精力,有理想,可缺乏的是为之奋斗的盛大威望;中年有威望,有权力,可缺乏的是利用威望和权力继续实现自己理想的意愿。青年人独立自主,大公无私,它们可以攻击任何敌人,可他们缺乏把攻击进行到底的后备力量;中年拥有所有必需的后备力量,却备受家庭责任、经济和政治因素的困扰,因此,他们的力量对于社会和个人的进步几乎没有作用。
——《青春和生命》(三)
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Oliver Wendell Holmes)曾经在他撰写的文章中栩栩如生地论述了生命的快节奏。他兴致盎然,饱含人间温情,因而,我认为,下面这篇他写的文章永远不会过时。
“不要轻视小牝马,我的孩子。”——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
我发现,人世间的大事,与其说是我们停留在什么地方,还不如说是我们朝什么方向前进。为了到达理想的港湾,我们必须扬帆远航,有时顺丰,有时逆风——但是我们必须航行,不能随波逐流,不能抛锚停泊。对于任何一位真正积极向上的思想家说,在深厚的友谊中有一点让人感到十分悲哀,那就是:就像船员离不开计程仪一样,一个人总想运用早年的朋友来标志他的进步。我们经常借助栓在他身上的一根思想的丝线将一位老校友抛在船尾并观察丝线收绕的速度,而同时他躺在那里上下振动,可怜的家伙!我们站在船头,乘风破浪,快速前行,白色的火花四溅,闪着亮晶晶的光芒——预示着繁荣和发展的波光潋滟的海面上,仿佛无数颗钻石镶嵌其中,熠熠发光!然而,这只是事物的情感方面;如果我们想比我们所爱的人更加强大,我们必须发展自身。
我提请你的注意:不要误解升起计程仪的隐喻。我们无法避免借助某些人来测量运动速度——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养成了把我们自己与这些人比较的习惯;当他们一旦停止下来时,我们可以痛苦然而准确地从他们身上得到我们的推算定位。上述隐喻只不过是这一看法的一种灵活的表达方式。我们看到当他们是我们同等的人时我们是什么人,并且能够在我们的身份和现在我们感觉中的自己的任何角色之间取得平衡。无疑,我们有时会犯错误。如果我们把上述明喻改变为那个极其古老的众所周知的比喻,即,一支舰队离开港口,朝着某个遥远的地区共同进发,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中得到所需的东西。舰队中有这么一艘舰艇——在她驶入远海之前,她的长旗已被撕成碎片,然后,她的船帆被风一一吹离绳索,海浪不时地掠过她的甲板,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她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应该不会逃脱沉船的厄运,而我们则扯起金字塔式的满帆,继续向前航行。可是,看哪!黎明时分,她依然航行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她也许已经驶到了我们的前面。某一股深海潜流一直推动着她前行,虽默不作声,却强烈有力——是的,比呼啸的大风还要有力量,大风对着我们的船帆猛吹,膨胀起来的船帆仿佛快乐天使的脸颊。终于,黑色的蒸汽拖船伸出它那巨大的胳膊——它迟早会冲破迷雾,把我们都拖在一起——抓住了她,喘着粗气,呻吟着,与她一道离去。正是那个港口,所有遭到破坏的船只都在那里整修;唉!尽管我们为她而自豪,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所以,你不会认为,我将要轻描淡写地谈一谈深厚的友谊,因为我们忍不住要借助某些人对比我们现在的本性和以前的本性,这些人过去像我们一样,而现在与我们大相径庭。在生命的征途上,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到如许多的人还没跑到一半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毕业典礼日”总会使我想起“德比赛马”的起跑时间,在这个时间,本赛季漂亮的三岁纯种马被哺养长大,准备一试身手。那一天就是起跑时间,生命就是赛跑。现在我们在坎布里奇,有一个班级正要“毕业”。可怜的哈里!他也将出现在毕业典礼上,可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走在教堂后面的草地里;哈!看哪——
Hunc Lapidem Posuerunt
Sicil Moerentes
(拉丁语,意思是“悲伤的伙伴们立下了这块墓碑”。)
可这就是起跑线,他们都在那里——皮毛像丝绸一样亮丽,鬃毛像用行洗礼时的净水洗过一样光滑。这些小马中有些最优良的品种来回腾跃,每匹马几分钟,以表现他们的步调。那位老先生在叫喊什么?还有他身边的老太太、三个女孩,她们为什么都把眼睛遮盖起来?噢,刚才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原来是他们的小马。他们真的认为,在以后四十年举行的残酷的赛马中,那些瘦弱的小腿能有所成就吗?当我们透过银色的老人环开始观看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洞察到一下情形:
十年过去了。比赛中第一个转弯的地点。有几匹小马累垮了,另外两三匹脱缰而去,还有几匹跑在马群的前列;教士,一匹小黑马,跑在最前面。我注意到,在这十年中,那些小黑马普遍比其他的马有优势。陨星已经停下来了。
二十年过去了。第二次转弯。教士落在了后面,银灰色的朱迪克斯跑在了最前面。可是,看哪!它们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一匹又一匹都倒下了——五匹——六匹——究竟躺倒了多少?它们躺在地上,丝毫不动弹。在这次赛跑中,它们肯定不会再站起来了。其余的参赛马匹,数量大大缩减!也许,所有人都可以看出来哪匹马将会最终胜出。
三十年过去了。第三次转弯。一个身穿黄色夹克衫的人骑着一匹深栗色的小马,它名叫财主。正是这匹马使比赛的节奏加快起来,并逐渐成为很多观众的至爱。可是,从一开始就阔步前行、现在位居前列的是哪匹小马?难道你不记得前额上长有一颗星的那匹安静的棕色小马小行星啦?就是它!它是那种一直保持良好状态的马;注意它!那匹黑色的小马——我们过去常这样称呼它——正在操场上轻松地优雅地快步小跑。还有一匹马,人们往往称之为小牝马,因为它表现出某种雌性特征。瞧,它跑在了前面;不要轻视小牝马,我的孩子!
四十年过去了。更多的马掉队了——但是,名词没有多大的变化。
五十年过去了。比赛结束了。还在跑道上的所有马匹步行着到达终点,谁也不再跑了。谁排在最前面?前面?什么呀!从跑马场上伸展出来的用白色或灰白色石块铺成的一段路面就是跑道上指示终点的竿!马背上不再有骑师,胜利者不再有压力!世人在打赌簿上标出它们的位次;世人确信,这些位次并不重要,假如它们尽其所能跑出了它们的水平!……
——《早餐桌上的霸主》(四)
自然
在爱默生的时代,写自然这一题材的作家中,我发现霍姆兹是最令人满意的一位大师。霍姆兹有一种很少有人能比的精神气势和丰富的想象力,像在下面的例子所看到的那样,他描写了山和海,以及城市中滋生的大自然景象。
“山有着壮丽的、憨憨的、可爱的宁静;海具有魔力般的、变化莫测的智慧。”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
——我在海边住过,也在山里住过。——不,我不会说在哪里居住更好。你居住的地方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地方。但还是存在着区别:你可以驯服山,但海却是野性的。在山旁,你可以拥有一个小屋,或认识小屋的主人;晚上,你看到半山腰上亮起的灯光,你知道,那里有一户人家,你可以去分享那温馨的灯光。也许,你还留意到一些树木;你知道在十月份某个特定的区域,铁杉显然黑油油的,而此时槭树和山毛榉的颜色却正在退去。所有的这些浮雕与凹雕都被铸进了大奖牌,挂满了你记忆寝室的墙头。——大海却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它是猫科动物。它舔你的双脚——它凭借巨大的胁腹为你发出欢快的呼噜声;然而,同时它也会击碎你的骨骼,把你吞食掉,然后,擦掉嘴上血淋淋的沫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山给它们迷路的孩子提供浆果和水;海却嘲笑着他们的饥渴让他们死去。山有着壮丽的、憨憨的、可爱的宁静;海具有魔力般的、变化莫测的智慧。山像巨大的反刍动物躺在那里,他们宽阔的背部看起来很丑陋,但却可以安全地驮载重物。海将它的层层鳞片抚平,直到你看不见连接它们的关节——可它们的光泽却如同蛇腹一般闪亮。——通过更深层次的揭示,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区别。山使人类显得很渺小,缩短了人类代代相传的队列。海淹没了人类与时间;对二者,它没有任何的同情心;因为它属于永恒,永永远远唱着单调的永恒之歌。
可我依然想拥有一个靠近海边的小屋。我会透过小屋的前窗凝望海的野性,正如我想观看笼中的美洲豹,看它舒展开毛发闪亮的肢体,然后蜷起来,将光滑的躯体叠在一起;渐渐地,它开始摆动着身体,直到狂怒起来,它露出白牙,扑向栏杆,疯狂地嚎叫着;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无害的狂怒。然后,用心灵的眼睛观察它——它不会经常刻意摆脱时间和它所关心的事情——并忘记掉谁是总统,谁是州长,他属于什么种族,说什么语言,他命宫中哪一颗福星高照;去倾听当它击打着庄严的节拍时那巨大的水浪的旋律,当人生的独唱或二重唱开始时,它以强劲的节拍演唱;当人类生命的大合唱逐渐消失,人成了海边的化石时,它同样以强劲的节拍演唱着……
大自然的壮美通过墙面和地面的裂缝逐渐渗如城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惬意的了。你们在曾经是绿草如茵的一两平方英里土地上堆起了一百万吨的毛石。山坡上的树木惦着脚尖向下观望,彼此询问着——“这些人在干什么呢?”树荫下的小草抬头看了看,轻声回答道——“我们过去看看。”于是,小草将它们自己打成尽可能小的睏,等待着风儿的到来。夜里,风儿溜到它们身边,悄悄地说——“跟我来。”于是轻轻地随着风儿来到了大城市,——一株小草被带到路面的一个裂缝里,一株被留在屋顶的烟囱旁,一株来到大理石的缝隙里,下面埋着一个有钱人的遗骨,一株停在一个没有石头的坟墓,那里除了埋葬着的死者,别无他物——在那里,它们生长着,从发霉的屋顶,从很少有人踩踏的路面,从坟墓铁栏杆的空隙,观察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变化。当出现一阵气息的微微躁动时,仔细聆听,你就会听到它们互相说着——“稍等片刻!”那话语沿着从城市道路上连过来的、细细的红色的电报线传送着,一直传到山坡,树木相互低声重复着,“稍等片刻!”稍后,街上的人流变得稀少,于是这古老的枝繁叶茂的居民——矮小些的种类总是在前面——一个挨一个,好像漫不经心,实则非常顽强,悠闲地走来,它们聚集在一起,在它们根的挤压下,巨大的石头被互相分开,长石被从花岗岩中分离出来,以便树木找到它们的食物。最后,树开始了它们庄严的行军队列,它们一口气来到市场扎下营来才停止脚步。等到足够长的时间,你会发现,一颗腐朽的老橡树用它那地下的黄色臂膀拥抱着一块巨大的陈旧的石头;那是议会大厦的奠基石。啊,多么有耐心啊,你这沉着的自然。
——《早餐桌上的霸主》(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