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山水诗

在看《万川之月》,胡晓明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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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其实是另一种英雄:以更大更自由的想像,来代替人现成的社会身份及其想像;以自然本位的建构,来代替社会本位的人性建构。

中国诗歌中大量的山水意象,深深胎息于庄子。

无时间无地点的一种人生情境:一株若干年以前种下的树,枯了老了,但是一旦到春天,依然在枯老的枝头上绽放嫩绿的新芽,而昔日种树人呢?人的生命,与无忧虑的自然相比,何等脆弱。

庄子的影响,正是在怀旧之情中,注入了一股清醒的理性气息:自然无情。将沉溺于感伤的心灵拯拔出来。

诗人凭借庄子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样一件真相:宇宙自然了无时间伤害的痕迹,而人世社会却往往被时间践踏得遍体鳞伤。

为何人偏要有如此痛苦的时间感呢?无时间即无痛苦感。像自然那样对待一切,岂不是一种幸福?

苏轼《前赤壁赋》:“自其变者而观之,万物曾不能以一瞬”,这个好理解,“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就不太好理解;“我”怎么会“无尽”呢?其实,这正是庄子的想象方式:尽可能做到,像自然那样去生活。

勘破知性时间,进入无时空的逍遥,这便是庄学精神在山水中打下的深深烙印。


自由人生的全幅光华

汉末魏晋时间感受中的悲哀调子,到了陶渊明,方告结束。可以说中国人思想中由时间流逝引起的生命痛苦与心灵焦虑,到了陶渊明宁静安谧的山水田园世界里,方才真正得到了安顿与止泊。

陶渊明以其天性中一份哲人的睿智,使庄子的深层意蕴,在他那里得到了最佳诗化表现。首先,在社会与自然的对立中,他选择皈依后者,这便是庄学的核心。《归园田居》是陶诗的精品之一,一开头就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但三十年来误落尘网,如池鱼、如羁鸟,是根的失落、自由生命的失落,然后诗人描写田园的风光如下: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一个“荫”字,一个“罗”字,何等的滋润,何等的温馨。堂前、屋后、远村、近巷,无限安谧宁静的空间:暧暧、依依、狗吠、鸡鸣,无限悠长舒缓的时间。当整个原野都沉浸在黄昏的静谧与安宁的气氛之中时,诗人久在樊笼中的身心,便得到了最大的放松。返自然,犹如儿女回到母亲怀抱,受伤憔悴的心灵得到最充分的慰抚。

值得注意的是,在公元三世纪的中国,就有了对自然山水的审美的发现,就有了回归自然的思想自觉,以及如此成熟优美的诗歌文艺,而西方审美史上,这一切晚了差不多一千年。

陶渊明最喜写“归鸟”意象,“归鸟”,正是皈依大自然而获取生命自由的象征。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第五)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第七)

前一首,“悠然”二字,正是灵魂。南山之永恒渊默,象征着大自然时空的永恒,不因人类的悲欢而改变。诗人悟出了此种的真谛,便是得到了生命存在的悠然快足。那暮色苍茫中的群群归鸟,正是诗人心灵的象征。后一首,时间之流逝,被轻视地转化为一觞一觞,美酒频倾的生命形式,哀转化为乐;而一天之中时间的终结,则被精致地凝固成一幅万物安息的画面,置于诗人掌中玩抚不已,悲慨转化为冲淡。陶渊明真正理解了庄学精神。

苏东坡说:“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以今日一日无事,便得今日之生。故为物所役者,即终日碌碌,岂非失此生也?”(《东坡题跋·题渊明诗》)东坡亦理解了渊明。透出时间感上之一种“任化”、“纵浪”,得生命之大全大真,将异化之人生,转变而为自由之人生,这便是陶诗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