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
在农村的这些年,对创作来说,的确也有好处,不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在公家机关工作的人,接触的都是知识分子和行政人员,对这个社会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这五年的农村劳动让我深入了解社会,所以我的创作里各色人等都有,这当然得力于生活的阅历。
那段时间,我还是持续写作,但纯粹为了自我抒发,写作对我而言,成了一种必要,不是为了发表,只是需要有个对象可以讲讲话,写作就是自我倾诉。那个时候,人都是不可以信任,农村里,也没有可以谈,写就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从来不为了发表。
但这段日子的影响并没有在我作品里表现出来,因为只要一触及,我就不舒服,也许等我老了,写回忆录时会去写它,现在,我不想碰。
长江流域的南方文化深深地吸引我
我是南方人,生于江西赣州,在南京长大。从我小时候有记忆起,就在逃难,经过江西、湖南的山区。这段经历印象十分深刻,我父亲是中国银行的职员,我们跟着有武装戒备的运钞车走,比较安全。虽然在逃难,有大人们保护,在山区里,小孩子都觉得很新鲜、很兴奋,现在想想当时的逃难还带有种巴洛克的味道,有些家庭连钢琴都带着跑,那些太太们每到个地方安顿下来后,就弹起钢琴唱歌,这段逃难对我而言,成了一种很浪漫、美好的回忆。
也因此对于南方山区印象十分深刻,再加上我下放劳动五年是在皖南山区,自然对南方有深厚的了解。我不喜欢北方,作为中国历代权力中枢的所在,充满了窒息个人自由的帝国文化,我觉得权力就是压迫。而长江流域有另外一种文化,例如道家、禅宗都是来自南方文化,并且几乎十之八九的中国大作家、大诗人、大画家都是南方人,屈原、李白、杜甫到谢灵运、陶渊明,那个不是长江流域的?八大山人、徐渭、扬州八怪、金陵八大家,那个不是南方的画家?为什么这样?有人问地理的历史条件,再者,不在帝王身边、远离政权,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我逃亡、流浪,为的是寻找另一种文化,并不是反传统、反文化,我要找的传统得有助于促进我创作,故宫的伟大,我看了觉得窒息,因为那些跟我没关系;长城也很伟大,但唯一具有文学意涵的只有孟姜女。我要找的是一种文人文化,一种隐逸精神,我在南方、在长江流域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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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不是写史。如果写的是历史小说,自然又另当别论。我的小说不是历史小说,那些庞大的文化只是个背景,小说是个人生活的内心经历。
其实我原来有个企图,是想写部汉民族形成的文化史。中国历代的历史都是以帝王世系为依据,这是中国人写史的传统,没有一个写文化史的。可是当我搞了一阵子后,就发现这项工作非得把我一生的时间都用进去才做得成,这样,别的想做的事都做不成了,所以就没再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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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有野心的话,那么做为一名艺术家,我想做一个全方位的艺术家,希望在每个艺术领域里表现都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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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的可能性很大,它有非常好的能力去表现层次感,我觉得我能从水墨里面感觉到色彩,很多人看了我的画之后,说你的水墨里什么色彩都有。以前的水墨只讲求笔触韵味,并没有充分发挥水墨的绘画性,而水墨丰富的表现力同油画的色彩相比并不逊色,水墨画的潜力其实很大,还未充分发挥。